八大印章具有画境,最典型的如四方“八大山人”花押,大同小异,突破了文字的限制和思维的局限,这是作为书画家的八大可以突破职业印人的常规思路之创造性所在。由此可见,诗书画印的融会贯通非常重要,也非常难,但切忌为全而全。两方石章,一段印缘。
2022年05月末,一组“八大山人印章”的话题冲上热搜,包括新华社在内的国内主流媒体纷纷报道,估计不少人会有些纳闷,不过就两方印章而已,为何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新华社报道
媒体报道这两方章一枚叫“雪衲”,一枚叫“傳綮”,均发现于江西奉新县耕香庵遗址,被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但众多报道中都没有提到,印章被发现这事其实极其偶然,并且当时出土的印章不止2枚,而是4枚!
第一、出土始末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朝宗室,明代江西南昌弋阳王后人。
八大山人画像
朱耷出生时明朝还在,在他18岁那年,家国巨变,明朝灭亡,作为上了清廷黑名单的“前朝余孽”,朱耷不得不隐姓埋名出家当了和尚,而发现印章的耕香寺,就是当年朱耷逃亡时落脚多年的一所寺庙。
耕香寺这个地方过往只有史料上有所提及,寺庙本身早已在三百余年的风雨和战火中失去踪影。
直到1999年,其遗址才在江西奉新县的一处农田里被发现,此后当地政府重建了该寺,而这几枚印章,正是在这所新建寺庙里发现的。
当年出土的“耕香寺”残碑,正是因此碑才确定了寺庙遗址的确切地点
看到这里估计大伙有些疑惑,既然是重建的寺庙,里面又怎么可能发现文物呢?
别急,待我继续讲下去,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而在下刚好算是相对了解的人之一。
2018年5月5日,奉新县文联牵头组织了个“义务种花”的联谊活动,当天有不少文艺爱好者到耕香寺义务栽种菊花。
种花地点是在重建大殿侧旁的一处荒地上,杂草丛生,义务者们也没在意,只是各寻了一块地盘,便蹲身翻起土来。
在众多义务者中,有一位是来自奉新工业园区的高先生,其人在园区内有自己的企业,极爱书画,这一天也来参加了活动。
耕香寺
话说当时高先生正在给此次活动拍照,忽然他发现黄土地里埋着一个黑色物件,物件大部分都掩埋在土下,只有地面上露出了一小截,不注意看很容易就忽略了过去。
高先生颇为好奇,就蹲下身去将其挖了出来,拿在手里仔细观察。
高先生注意到这是一个方形的石套,外侧五面均刻有字,中间被掏空,掏空的地方虽已塞满了泥土,但有个柱形之物却是冒了一截出来,而且可以隐约能看到泥土里还藏有东西。
高先生极为兴奋,当即将石套内的泥土清洗干净,石套里所藏之物也就此露出全部身形——两方古朴典雅的石质印章。
寺里发现印章的那块荒地
过后数日,高先生捡到印章之事不胫而走,不久后文管所工作人员便找到高先生,了解情况。
高先生当即向工作人员详细讲述了他发现印章的过程,接着又将所拍印章照片亮出,文管人员见那印章上竟刻有“雪衲”、“傳綮”等字样,无不震惊异常,无他,这两名号历史上只有一人用过——八大山人!
第二、这两方印章为何如此珍贵?
综合来讲有3点。
八大山人一生所用名号甚多,但直到这两方印章出土为止,历史上从未发现过他的用印。
“雪衲”、“傳綮”二印的出土可以说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而且这两方印完全可以作为标准器,对一部分八大山人作品的真伪进行辨别。
出土的“雪衲”印,此印全高3.4厘米,边长1厘米
其次是明清书画名家用印保存至今的极少,但凡有之,无一不是珍贵之物,藏家通常藏于深室秘不示人。
稍有名气的书画家用印尚且如此,像八大山人这样的一代宗师印章,其宝贵稀有之处更是尤有胜出,所以其评为国家一级文物实至名归。
第三是这两方印本身材质极好,上面篆刻文字体现出的艺术成就也极为卓越。
据国家文物部门鉴定,这两方印均为青田石所制,色泽莹润,材质近似青田石中的上品“灯光冻”,此料在明代时就已名贵不凡,何况今日。
“傳綮”印,此印高1.6厘米,长0.9厘米,宽0.5厘米
再有印上所刻之字,驱刀如笔、以意取胜,充分体现了明末清初篆刻工艺“重意不重形”的高超艺术成就。金庸小说中曾有过“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形容,这两方印的篆刻水准,大约就是这种境界。
综合以上种种,可见这两方印章之不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毫无疑问这些出土的印章应归国家所有,高先生本人也是深明大义,当即同意将印章上交,此后文管所与高先生双方还办了一个规模不大但隆重热烈的移交仪式,至此印章之事算是妥善解决。
但本文开头曾讲过,前后发现的一共是4枚印章,那么还有2枚在哪里呢?
情况其实是有些出人意料的。
第三、出土的其他2枚印章在哪?
第3枚印章,其实就是那个石套自身,它本身就是个五面印!
当时出土的3枚印章
此印材质经鉴定也是青田石,不过材料极为普通,上刻“刘元键印”等字样。
刘元键何许人也?
为何他的印里会盛装有八大山人用印?
他和八大山人是什么关系?
这几个问题困扰了专家们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过随着后来对史料的清理和查阅,刘元键的真实身份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研究人员在当地寻找到了一本《南昌梓溪刘氏家谱》,上面记载:
元键,字应开。行浣三,居田垅,生戊午(1618)四月十一申,以礼记补郡庠。殁戊戌(1658)八月廿六,妻谢氏,父斯陆。
从这段记录中看,刘元键生于1618年,1658年去世,与八大山人处同一年代,经专家考证,此人正是“刘印”的主人。
据《八大山人传》记载,八大“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所以这位刘元键很可能是八大的追随者之一。
《个山小像》中的八大山人自画像
从刘元键卒年看,他早于八大去世,八大可能感怀朋友之情,将其五面印收藏并盛装自己所用之印,然后这些印散失遗落在耕香寺,直到今日重新被发现。
当然,以上只是学者们作出的一种合理推断,历史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已不得而知。
第3印已现身,那第4印又在哪里?
八大山人自用印出土后,当地文管所立刻意识到出土印章的那片荒地不简单,于是以最快速度将荒地封闭起来,组织人员对现场作进一步清理。
2018年6月15日,荒地清理已接近尾声,但就在此时,清理小组传来好消息——现场又发现1枚印章。
新发现的这枚是颗铜印,上书“豫章西靖道人”六个大字。
豫章西靖道人印
关于此印学者们也做了一番探索。
“豫章”二字为南昌古称,“西”指方位,“靖”在道家中有“靖室”之称,一般指道士修炼之所。
所以此印是明代南昌一名道士的用印。
这名道士是谁呢?
答案:不知道。
史料上没有记载过这位“西靖道人”,所以有关他的一切还是个谜,包括他的印为何会出现在耕香院这座佛寺里也不清楚。
关于这位道人的研究还在持续中,各种推测也有不少,不过为篇幅计,本文就不在此多作赘述了。
“雪衲”印侧面字迹“越馀郁守白为雪个禅兄”
最后还是解释一下我为何知晓这些情况。
在下多年来一直在考证八大山人生平与某古典名著之间的联系,因此与一些研究八大的学者颇为相熟。
4年前八大这两方印出土时其实我就已经知晓,当时还期盼过那荒地上再出土些与我考证之事相关联的物证,可惜后来除了“豫章西靖道人”印外,就没了更大的发现,令人遗憾。
这两日见八大印章一事冲上热搜,惊觉公众对八大山人还是很感兴趣的,因此写下这篇印章背后的故事,让大家对这次发现有个更为完整的了解。
文/梦醒锦官城
参考文献:
《奉新县耕香院出土八大山人等印章初考》,中国书画,周永良,许彬彬,2020。